然而元楚并未说什么,见那身侧小厮还在静待,便从容起身,对阿颜一笑:“走吧。”
阿颜虽有心询问,但一来此处尚有他人,二来,元楚这副模样,大约是想到了什么,却还不至于需言说的样子,如此她便也不必急于过问。
外头夜已渐深,一路清寒,偶有渡鸦短鸣几声。
三人步于卵石路上,长靴于光滑石面上停留再落下,发出“嗒嗒”的声响。小径两边灯光幽微,熄了些许,已不再似傍晚入府时那般明亮。
那领路的小厮恭恭敬敬,低着头,走在最前面。阿颜则步于中间,随手挥动着折扇,打发时间似的,瞧着径旁所立的绿植景观。
那竿竿老竹于风中微微摇曳,沐着昏暗的琉璃灯光,透出几分古朴的气息。
阿颜瞅瞅自己手上折扇,扇上所绘青竹瘦削刚劲,即便光线模糊,那道道碧青看来依旧欲滴。
她一边瞧,一边转身同元楚说话:“阿楚,这竹……”
她忽然止住了话头。
身后的元楚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微微昂首,侧头而望,似在凝视着什么,颇为入神。
阿颜亦停下了步子,顺着元楚的视线望去。
那是一处重檐六角亭,掩身在低矮假山之后,假山与此处小径间便是那排排青竹,在这尚浓夜色中,行于卵石小路上,不细瞧倒真是见不着彼此。
带路的小厮见身后没了动静,亦低着头停了下来,侧侧身子,静待在路边。
阿颜朝元楚那儿走了两步,欲开口唤她,却于余光中瞥见了元楚所视,亦蓦然停住。
重檐六角亭中,一方圆形石桌静置,距离不近,天色已晚,看不清石桌上的纹路,但却能知,那桌边矮凳上,有一人翘着二郎腿,袖子半捋,正在饮酒。
而他的身边,立着两名侍女打扮的人,依旧看不清容颜。但观其模样,侍女对饮酒之人颇敬畏,当那人杯盏已空,还未言语,便有侍女上前斟满,而后再度垂首,退于一侧。
“怎么了?”阿颜盯了半晌,未看出其中有何名堂。
元楚闻声,回过头来,似乎对着她,微微莞尔了一下:“是那个管事的。”
阿颜轻轻挑眉,复又看向亭中那人,她二人虽因习武耳清目明,但到底夜色颇重,那人亦低头侧脸的,她仍旧没能看出那人的身份。
“城主府果然是好大的手笔。”元楚不再多看那头,伸出手,拍了拍阿颜的臂弯,柔声轻语,“大管事的靴边竟也要镶上金丝。”
其实她亦未看清那人样貌,只是晚间那瘦削管事踏出城主府大门之时,一撩衣袍,恰被她瞅见了他抬腿间露出来的乌靴。
那时她便留意到,真真是奢侈。黑缎布面靴,沿底绣金丝,可不是谁都能穿得随意的。
“走吧。”她道。
垂下的羽睫密长,遮住了她墨瞳中的神思。
那些先前不解的东西,从点滴扩散开,渐渐变得鲜明。
小厮领着二人于西苑附近转了一会儿,估摸着西苑已打扫干净后,便将其送了进去。
夜色已深,戏子已退,闹剧也已暂且结束。
西苑的厢房门窗紧阖,屋内氤氲着浅浅的香气。
元楚坐于床榻上,动手解着床边未曾放下的软帘。
马守道也是好大的心思,不过半个晚上,来府内的驱鬼之士死了个七七八八,亦未在城主府中掀起什么波涛。
想来待天亮,他便会差人通知外面,那几人皆是死于恶鬼手下,坐实城主府闹鬼之事。而出乎他意料,反击存活下来的她二人,想必便会于彼时,成为他所寻到的能驱鬼的异士,再留于府中,堵住外头的悠悠众口。
帛带滑落,锦帘散下,暗纱轻晃,隔绝了软榻与外头。
元楚躺下,织花锦被松松地盖在胸口下方。身边阿颜侧卧着,伸手替元楚提了提被子,又往她那边蹭了一蹭。
二人皆和衣束发,虽夜已深,均未闭上眼眸,不曾有何困意。
“阿楚?”阿颜看着身边的元楚,其实屋内并无甚光线,但她依旧面向了元楚,曼语道,“现下里大约不会再生事了,明日又不知会闹出些什么来,你还是早些歇息吧。”
阿颜其实是个颇娇气的姑娘,哪怕她成日里行事张扬,举止颇为破格,心中也亦藏了许多事。
元楚睁着眼,对着那空空的床幔顶部,安抚似的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侧阿颜抓着被子的纤指:“好。阿颜,你也早些睡吧。接下来……大约有得忙了。”
阿颜沉默不语,悄悄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元楚,闭上了狭长却动人的凤眸。
依稀可闻窗外,枝叶轻轻晃动的“沙沙”声响。
三更天地,风沙愈豪。
白皙的手指,垂下的床幔被悄悄掀开一角。
里侧的阿颜于深深黑夜中静静睁眼,呼吸却依然平稳安宁。
那掀开锦帘的人,于昏暗的寝房内套好长靴,随后轻柔起身,静步而行,走至门口时,又回头朝床榻之处瞧了一眼。
正是元楚。
那边之人依旧安然,元楚抬手,小心翼翼地推开雕花木门,接着便踏了出去。
木门被再度阖上,发出极小的,“嗒”的一声。
绣纹软被下的阿颜半坐起来,视线落在了那木门上,而后蹙了蹙眉,终是一言未发,再次躺了回去。
……
远方曙光悠悠,漫不经心地,驱散了周遭如幕的黑暗。晨风乍起,长夜已明。
马守道很早就请人至西苑,将洗漱好的元楚二人接了过去,来人神色颇惊惶的模样,许是一觉起来,知晓了昨夜府里发生的事。
元楚只言片语,便问出了缘由。马守道果然不出她所料,将一切都归咎于那恶鬼,而她二人暂将恶鬼击退的消息,也一同传出了府门。
镂空窗桕,青花瓷器,玉件摆设,不见字画高悬,却闻紫檀香盈盈。
此刻已是用了早膳,马守道坐于东侧,手捧着一盏清茶,极为讲究似的,晃了晃瓷质茶盏。
“二位休憩得可还好?”见对面的元楚二人并未多在意他的举动,马守道便放下了茶盏,搓了搓手,抬头道。
元楚瞥了他一眼,那神色淡淡,语气却意外地含了一丝笑意:“尚可,有劳城主大人了。”
而一旁的阿颜却不言语,只是那素来艳绝的凤眸中,此刻却带了一丝不耐。
马守道亦发现了阿颜的神情反常,他昨夜已见识到了这位年轻公子并不好惹,遂偏偏头,对着元楚道:“小公子,今日还要麻烦你二位了,紧早把这鬼捉了,我也好心安。”
他神色讪讪,言语间抬手指了指外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元楚嘴角微微扬起,正准备答应下来,那边的阿颜却倏然站了起来,一把折扇“啪”的一声,打在了二人中间的紫檀木小几上,而后看了一眼被吓了一颤的马守道,转头对着元楚冷声道:“不成。你需同我离开。”
马守道正准备端起茶盏压压惊的手猛地一顿。
而安静坐着的元楚,如水美目中亦浮现了一丝讶异。
“什么?”
她问。
“我说,”面前五官精致的“青年公子”提起折扇,对着她,一字一顿地,冷冷道来,“同我离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