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八十章:护国寺

这一问,几乎耗尽了她此时全部的精力,话一出口,便登时涌上一股甜意,那胸口痛的就要裂开来似的,只是死死的按住,总不免眼前一黑,整个人都伏到在车上。

那车里铺着细密的簟子,层层花纹精密,她手抚了上去,却只觉那心中的丘壑一点一点的碎开来,她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不来送自己,无论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不告而别的场景……手抚上微微凸出来的小腹,眼前一酸,眼泪便热热的洒将出来。

徐致匆匆赶来,躬身拜倒:“娘娘,陛下有事,命奴才前来送您……”。他才抬头,却见子静迎面吐了一口嫣红的血水出来,那瘦削的双手向前伸去:“他在……哪里?”

徐致心中大是惊骇,她的面色如此恐怖,恍如临死之前的挣扎一般。最终只得低声道:“陛下,在城墙上……”他说不下去,肩头早已深深耸动起来。

“皇上……”

这一声呼唤叫他回头,眸间一转,整个人便呆在当场,身上只觉气若游丝一般,再无半点坚强决绝的勇气。他下了无数次的决心,轻易的便在这一刻崩溃决堤。

她立在那里,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的走向自己。

黯淡的雨丝中折射着奇异的光芒,映在她雪白的面孔上,她穿着粉色凤穿牡丹的斗篷,蔷薇色的衣领围着她娇小憔悴的脸,越发显得苍白几乎无血色。

她憔悴而疲惫,微微眯起眼,仿佛觉得眼前的光芒刺目。他身后的宫中红墙碧瓦尽皆掩在白茫茫的雨丝笼罩之下,素净如一座荒城,更寂静如同一座空城。

而她静静的伫立在那里,仿佛秋风中摇曳晃动的一支白牡丹。

他今日下朝后没有更换朝服,此时身上还是穿着那一身明黄色的衣饰。黄金软甲底下衬出锦袍的朱红,织金团花龙纹,玉螭带勾,显得越发长身玉立,因为高,子静又觉得离着太远,只觉得陌生得仿佛不认得。

他叹息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走上前来,拢住她的身子道:“我只想这样默默看着你离开,你放心,我绝不会变,我永远都只是那个爱你的丈夫。”

子静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眸子望向他。他近来消瘦不少,这样近的距离,她看见他脸上的憔悴与心疼。她只是这样痴痴望着,眼泪一滴一滴的下来:“你不走,我也不走。”

她忽然想出来,他此举必然是做了最后的准备。他将自己托付给吴王,那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弟弟,亦是他不可多得的好帮手。其实若只是出城暂避,他不用派出吴王的亲信皇族……

“霍丛烨恨极了我,他定是想要我的命,”皇帝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讲叙不相干的事:“云州边境节节败退,我现在,已是准备亲自上阵督战了。你在宫里,我实在放心不下,子静,我求你,信我这一回。”

他笑了一笑:“你放心,我一定平安回来,我等着咱们的孩子出世……。”

“他真的反了?”子静久在宫中,这时才知道这样的事情,一时大吃了一惊:“怎么会?”

南宫凌沣倒笑了一笑:“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

他捏住子静的手,最终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在她耳畔呢喃了一句:“若是再重来一次,我只问你,你是宁愿选择他,还是愿意选择我?我若不是天子,我是否能得到你?”

子静抬起头,只是静静的望着他,并不言语。

他痴痴看了许久,这一张脸,这一张让自己爱到心痛的脸,他缓缓放开她的身体,有一刻,他以为,他自己必然是不舍得放开了。可是他最终还是放开了,双手旋即无力的垂下。

最后长叹一句,挥手唤道:“徐致!”

“奴才在。”天边开始闪电,隐隐就酝酿着一场秋雨,徐致垂手上前,仍旧是恭谨的神色。

“送她走。”皇帝指了指子静:“吴王早在九门处等候,如若半道上贵妃有什么差池,你也不必来见朕。”

“奴才遵旨。”徐致磕了一个头,子静却仰起脸来:“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

南宫凌沣并不理会她,只叫徐致上来扶住她自己就往外走,忽觉得衣袖一紧,原来被子静抓住了他的手臂,她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只不放手。

皇帝心下一软,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而忽然有温热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那泪水那样的滚烫,似乎可以烧灼穿透一切的坚硬与柔韧。

这么些年了,他见她哭过无数次,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生起一种感概。她的泪水,原来是可以化解他心头一切阴霾与暴戾的甘泉。

在这烧灼心间的泪水中,他恍惚着忆起来,那时自己第一次见到她,那个有着明亮月色的夜晚,那飘逸着金桂花香的秋夜,她也曾披着一件相似的粉色莲花披风背对自己走去。

他那时以为自己只是一时冲动,所以力排众议的纳了她为贵妃。他以为自己为了一时征服的快感,却从未想过,自己,原来在那一刻,就早已输了。他输了,输了心,亦输了全部,输了天下,只是唯独不能输掉她……

可是,现在,他还能留得住她吗?他不敢回答,亦如她不能回答他一样。

这一生,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只是可惜命运已经不能重来。

他嘴角恍惚是笑着,却一分一分用力,掰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硬生生掰开去。

“四郎……”她泪流满面,只说不出话来。

他指尖微凉,他的手一直这样冷,拭去她的泪痕:“都是命数,别说了,快走吧。”

“四郎!”

南宫凌沣已经走到了城墙台阶外,远远只回头望了她一眼,徐致上前来连搀带扶:“娘娘,奴才这就侍候娘娘出宫,再迟就要下雨了。”

她瘫软在宫人的搀扶中,只是哀切的望着他。朦胧的泪光里,他的背影一点一点的远去,最后远到再也看不见。

出宫的路,这样的漫长,漫长的如同一生。

她坐在车内,双手抚住尚且毫无知觉动静的小腹,泪水早已流尽,只是那样痴痴的坐着,一动也不动的坐着。

“娘娘,先喝口热茶吧!一会还要赶路,您现在最重要的,是保重自己的身子还有腹中的小皇子啊!“徐致奉命将她送到九城门外,与吴王所率的三千亲兵相交接,此时亲自奉了热茶过来,温言劝慰着。

子静接过茶水,伸手撩开车上的帘子。天地间早已下起灰蒙蒙的小雨,将气势恢宏的整个皇城,皆笼罩在一片清冷的雨雪光中。

她仰头喝下那温热的茶水,忆起自己十四岁初进宫时,那日的天气,晴朗的恍如不是真实的。母亲的话在耳畔想起,她说:“你这孩子,注定是有福的。你看这天这样的好,你这一生,一定会活的幸福的。”

母亲搂着她,泪水簌簌而下:“子静,你一定要答应娘亲,一定要活的幸福,活出我不曾拥有的幸福……”。

她扬起脸,将眼角的泪水吞回去,三年了,她一直住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宫中。纵然如此熟悉,她却从未见过这样寂静的皇城,仿佛所有的人一夕死去,只有点点冰凉的雨水,勾勒出模糊的宫殿轮廓。

宫车行的缓慢,一来雨势不止,更是为了减少路上的颠簸,是以到了九城门外时,天色已经傍晚。

吴王早已下令全城戒严,三千亲兵铠甲锃亮,挺立于风雨中静侯许久。终于见到一行宫车驶来,他翻身下马,亲自下跪参见:“参见贵妃娘娘!”

大雨如注,只见那些卫戍的岗哨纹丝不动,站得如钉子一样,她终于伸手掀开车帘来,但见素白的一只柔夷轻轻的做了一个请起的手势,未待出声唤起吴王,卫戍副将一声口令,所有的亲兵执樱枪整齐下跪,那声音轰然如雷,满眼只是一片银色的铠甲银光闪过。

“我等誓死护卫贵妃娘娘安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冷雨浇不灭兵士们心头整齐划一的信念。

子静不知道的是,皇帝早已暗中将国库中一部分的珍奇珠宝秘密运送至大融寺中藏好,还有这随车所带的整整一车黄金----这是他所能准备的极限。当中任何一件,都足够她辗转四海,置下相当豪富的产业,安享一生的富贵了。

她更不知道的,他独自一人躲在城墙最高的望台上,默默流泪送她离去。那些往昔的光华流转,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他等了这么多年,他隔了这么多年,几乎以为终其一生,自己只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可是她偏偏要出现,出现在他荒凉寂寞的人生中。

他死死的按住自己痛的空洞的心窝,生怕自己会忍不住追上去。

他要放她走,他不许自己回头。

那些温软的过往,那些曾有的缱绻,那些温软甜蜜的吻……她是生在他心尖上的伤,一旦碰触,便是无可救药的溃疡。她的粉色莲花披风握在他的手心,一点微微的凉意,这点凉意一直沁到心底深处去,然后从那里翻出绝望,他再不能够承荷这样的痛楚。

大融寺原是开国皇帝之子,神宗皇帝禅位后的修行之处,历年来为皇家礼佛之地。百余年来又历经扩建,楼台佛阁愈见宏伟壮丽,寺中更有一尊白檀大佛,高达八丈,顶天立地,宝相尊严,号称天下奇观,足可融却世间所有戾气,寺亦因此而得名大融寺。

吴王见过子静,翻身上马率队出了城,待至西觉山下寺门,但见云台高耸,石阶如梯。夜色深沉之下,古刹依旧千年威严耸立,飞檐直插入云霄。

主持无尘法师亲自率着寺中所有僧人将车驾王迎进寺中,子静在寺前换了肩辇,由八个精壮的大力侍卫将她抬起寺中。三千精兵分别守住了寺前各个出口及通道,余下五百跟随众人留驻于子静所住的后山别苑。

大融寺素以秋景最盛,有京师三奇之誉,“三奇”便是指寺中枫浓、桂香、竹海。寺后山上原是数顷竹林,碧篁影里,风声细细,纤叶脉脉,中间刳竹引得溪流宛转,水亦沁翠如碧。

一路行去,夜色苍茫,雨后薄雾缥缈。所行之道虽以甬石为道,但苍苔漫漫,只闻溪声淙淙,夜色掩盖下听不真切,其声似在道左,又忽在道右,一路伴人迤逦而行,过了一道竹桥,才见着碧杆森森,掩着一带青石矮墙,似是数重院落。

子静伸手撩开眼前的帘幕,只见一簌精致的楼阁静静的立在山间。吴王立在一旁,仰望着面前的精致房舍,一时也是心生感概。

他虽然数次来过寺中赡佛,却从未曾到过寺后,见此幽静之境,不由觉得肌肤生凉:“京师内竟还有如此境地,若是于此闭门静坐,可令人顿生禅意。”

夜风吹过竹叶漱漱如急雨,无尘法师微笑道:“阿弥托福,娘娘与王爷都是有福之人。”遥遥指点院门之上,但见一方匾额,字极拙雅,却正是“静生禅”三字,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此处便是子静的安身之所,一时宫人左右扶了她下来,子静先与无尘法师见了礼。因是佛门胜地,左右替她整理了衣襟,将身上的斗篷系好之后,方才恭敬入内。

待进得院中,但见木窗如洗,几案锃亮,院中各处灯火通明,映的满院翠色苍冷,一洗繁华景象。

院中不过数茎梧桐,倒落了遍地的黄叶,早被宫人扫好了堆积在树根砌下。砌下虽仍是砖地,但苍苔点点,如生霜花。而举目望去,唯见修篁如海,仰望才见一角天空净如琉璃澄清。

子静缓缓环顾四下,一时心中突然安宁起来,只是一种远离尘世的宁静与喧嚣顿失的静,片刻后不由道:“居此读书甚佳。”

无尘法师但笑不语,随侍的宫人在廓下煎了药茶,左右扶了子静进去正厅坐下,无尘法师这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娘娘好生歇息着,有事再叫贫僧。”

子静起身与法师见过送行礼,这才缓缓坐了下来。

吴王在外向她躬身道:“娘娘,臣弟之前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您有量海涵。此次皇兄将你的安危托付给我,我必然竭尽全力,护您与皇子的周全。”

子静点点头,心知他亦是一个高傲的男子,适才在九城门口的那个参见礼,也是他诚心向自己致歉的一种方式了。

“王爷客气了,之前的事,我都已经忘记了。此次多得你辛苦护送,我心下感念。”子静平和的说来,命人送上茶水给他。

吴王接了茶水,他心头一时有些惆怅,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匆匆告辞出来,只命宫人好生照料,不提其他话。

子静亲自送他出檐下,但见夜色苍茫,翠烟如涌,万千深竹如波如海,而远处前寺钟声悠远,隐约可闻,一时竟有不似人间之感。唯觉得清气涤襟,风露凉爽沁人心肺。

“王爷好走,早些歇息!”她立在檐下,目送吴王离去。

一时宫人去厨下安排了饭菜送上来,因是佛寺,不好大开杀戒,是以菜肴中多以素菜为主,子静洗手净面出来,见得一桌之上,都是青翠雪白。

宫人怕她嫌了寡淡,慌忙躬身道:“娘娘,正在给您炖燕窝,一会就好。这桌上的,是无尘法师给您准备好的食材,说是对胎气有益的。梁太医也看过验过,对胎儿有益无害。”

她说罢,便指了桌上的菜肴,一道道说来:“这是罗汉斋,用的是香蕈和胡萝卜,还有银丝粉、这是素炒草蕈、金针鸡蛋汤、清蒸云耳,这是猴头菇、这是牛肝蕈……”。

样样色色,都是宫中少见的食材。子静微笑着点头,便起筷夹了一小口,慢慢咽下,只觉唇齿间清脆可口,竟然胃口大开,一顿饭,总算是吃了大半碗饭下去。

宫人见她居然将就着吃了半碗饭,一时喜不自胜。她们出宫前都受过严训,只当是她的安危关系着自己九族家小的性命荣辱,此时见主子终于精神好转,哪里能不欢喜的不能自己?

“娘娘,厨下炖了燕窝,您是一会再吃,还是现在就用?”

子静放下筷子,手抚上平坦的小腹,微笑道:“放着吧,我一会睡前再用。你们也累了,自己下去更衣准备歇息吧,只留两个人在外面候着就好,我这里不用守着。”她自己取了一卷佛经出来,安详的坐在正厅的藤椅上,一字一字的慢慢读下去。

她已经领悟到南宫凌沣对自己的安排,其实就是希望自己能远离这片是非之地。只要她不在宫中,哪怕真的城破国覆,她也不会真的遭到牵连----霍丛烨不会杀她,只要她不在他身边,她就是安全的。况且吴王受了他这样的托付,摆明就是誓死也要护住她的安全。

“四郎,我不敢妨碍你的抱负,只是,你做的决定,我只能尽力去圆满。先前临别时,我不回答你的话,只是因为,我早已用自己的一切回答了你。我会好好孕育我们的孩子,这个孩子,会是我们之间相爱的最好见证----四郎,我爱你,我爱我们的孩子。我不说,只是因为我们早已彼此懂得。”

她放下手中的佛经,只听急风穿林,竹叶漱漱,莞尔轻声问:“是不是下雨了?”一语未了,只听窗外梧桐有嘀嗒之声,果然是下雨了。

“四郎,又下雨了,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你想我么?”她凝神望向窗外的一片漆黑,黑而寂静的夜色里,灯火中缓缓显出他的身影----他在深情的望着自己,他吻过她的鬓角,给她细细的掖好被角……子静,我走了,你好好睡着,我一会再来看你……

是的,他只是暂时离开了自己,她知道,他终会回来的,一如既往的回来。

她相信这一天总会到来,亦如她相信他对自己的爱一般。

“四郎,你不负我,我也必然不会负你。”冷雨夜里,她枕着对他的一腔思念沉沉睡去。簌簌雨丝过后,点滴不绝的,是刻骨铭心的眷恋。

秋雨夜,西山上的大融寺别院四周寂静,子静卧睡于雕花大床上,轻纱帐垂下,身畔只有镶金镂花香炉透过镂空的炉盖,向外飘散着袅袅青烟,空气里弥漫着沉香独有的安宁香气。

她睡的安稳,许是一路上的颠簸疲乏了,许是在梦里见到了自己心爱的丈夫,她的唇边带着一丝微笑,一旁值夜的宫人早已睡着。

于此同时,隔着几座院落之外,却有一盏灯火依旧通明的点着。

靠窗的紫檀暖榻上。

一个身穿青色锦袍的男子,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粒黑棋,缓缓伸向面前的棋盘,唇角随之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这笑看似春风拂过水面的微澜,却隐藏着一股唯我独尊的霸气。

灯火摇曳着,优美地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在那明亮的光下,散发着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尊贵气质。

他这手收了回来,再复起另外一只手,捏了一枚白棋,沉思片刻,最后推行在了几个方格之外。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惊的一旁值夜的侍女身上一凛:“王爷,该歇了。”

他头也不抬,眉间依旧紧锁着,不接那宫人递过来的茶水,随即自顾自披衣而起,趿了鞋子踱到窗前,推开了窗子。雨竟已经停了,疏疏一点残月从梧桐叶底漏下来,满院月色如残雪,清冷逼人,一时竟然看得呆住。

正出神间,忽闻“斛阖”一声,似笛而非笛,似箫亦非箫,声音幽暗清雅,穿竹度月而来。曲调十分简单,一叠三折,他倾听良久,方才听出是有人用箜篌弹奏的前朝名曲《幽篁》。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他回头便是唤了一句:“张兴!”

管家匆匆跑来,躬身请示道:“王爷,有何吩咐?”

“你陪我出去走走……”。“爷,那我去叫卫队……”张兴不敢拦着,只有转身往外去安排。

“不必!我不过是随意出去走走,不离咱们戒严的范围,不需带侍卫!”他说罢便抖了抖身上的衣裳,取过旁边案架上佩剑,举步便要出去。

月色稀薄,竹林作响,箜篌声幽咽动人。他便寻了那声音而去,雨水濡湿了脚下的鞋履,他却丝毫也不在意。

张兴跟在身后,见主子这般模样,心里隐约猜到几分,只是不敢开口相劝。

而曲声断续,吹奏一遍之后,又从头吹起。他不由驻足倾听,砌下萱草丛丛,流茧点点,而曲声却渐渐又起,院中残月疏桐,晚凉浸骨,他循声而去,那曲声听着分明,似是不远,但走过竹桥,溪声淙淙里再听,仍在前方。

于是一路行去,幸而微有月色,照见溪水如银,漫石甬路如带。

“爷,不能再往前走了,那边是西山上一处尼姑庵的地界,无尘大师早早吩咐过,那边是不能过界的。“张兴手指了不远处一堵两丈高的山墙,对吴王说道。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只是怔怔的望着那堵墙发呆。月色那样的清冷,照拂在他孤独的身影上,只是愈发的萧索寂寞。

他轻轻的笑了笑,笑自己的痴心狂情如此……

呆立许久,终于长叹一声,转身便要离去。

夜风里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啜泣声,那声音细微,几不可闻。但分明就是一个女子的啜泣,他已经向后走了两步,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张兴,你在这边守着,我过去看看,马上就回来……”他翻身跃上了墙头,轻盈的落了下去。

“爷……”张兴待要出言相问,哪里还有人影?他无奈,只得守在了原地,等候主子回来。

转过一角矮墙,只见溪畔青石之上,有一素衣女子倚石而坐,月色下但见她衣白胜雪,长发披散肩头,便如墨玉一般,宛转垂落至足。

空气里薄雾渐浓,溪水生出袅袅雾气,一时风过,满林竹叶萧萧如雨,吹起她素袖青丝,这才见手腻如玉,而唇中衔竹叶薄如翡翠,那曲子正是她衔叶而吹。他先前以为是箜篌之声,原来……不过是一片树叶而已。

这般月下隔溪相望,竟不知此情此境,是梦是幻,而眼前人是仙是鬼,是狐是妖。

那女子听得脚步轻响,便微抬螓首,见着面前的男子,便举手掠起长发,转身就要离去。这边一抬手,却露出了面颊苍白,并无半分血色,乌沉沉的一双眼睛,似映着溪光流银,跃动碎月万点,光华不定。

他如遭雷击,半响不能动弹,见她真的就要离去,喉间才轻颤道:“是你?真的是你?”

她转身不语,取下口中竹叶,随手一拂,那片竹叶便落入溪水中。

溪水在月光下如同水银,蜿蜒向前。那片竹叶,亦随波逐流,顺着涡流旋转,绕过溪石嶙峋,缓缓漂向他面前。叶尖轻勾石侧,不过刹那,重又被溪水挟带,终于渐流渐远,望不见了。

她依旧立在那里,姿态仍是娉婷如仙,残月如纱微笼在她身上,便如生轻烟淡霞。

“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她只说了一句,便举步回去。

他心下大急,不由的抢步上前。连日暴雨,溪水早已漫过边界,他不管不顾,仍旧涉足进去,一任雨水浸湿透足下。

他拦住了她的去处,口中只是反复着问道:“月儿,为何要躲开我?”

她被他这样拦住去路,心下自是惊骇不已,最后还是施了一礼,仿佛犹带着几分怯意:“尊驾认错人了,我不叫月儿……”

他不信,只是抢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右手道:“你不是月儿,那你是谁?”

她颦眉挣扎,却挣不脱他的掌握,一时情急,只得喝道:“你在不放手,我就要叫人了!”

挣扎间,却在衣袖内掉下一块玉佩来。月色银辉一片,那玉色温润无华,他伸手矫健,用湿透的脚尖轻轻向上一抬便将那玉佩握在了手里。

“你是南宫家的小姐?”他不可置信,却颤抖着将与玉佩上面的字读了出来。南宫瑜----南宫世家,原本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门,以文雅风流出众闻名。

只是可惜到了前朝,因为一时不慎,触怒了权臣钱学礼,拒绝与之结亲,才遭到钱氏的刻意打压。满门男丁都被发配边疆,大都死在了战场之上。到了皇帝亲政时,虽然匡扶了南宫家,到底伤了命脉,人丁凋零了。

她心里一惊,本能的便要出声辩解:“不是……我……”。她忽然停口,说不下去。她要说什么?说这玉佩是自己在路上遇见的南宫瑜临死之前所送之遗物么?说自己是曹家的二小姐么?她其实原本就不姓曹,但是,她又能姓霍么?天下人要如何看待,霍家兄妹**所生的儿女?

一念之间,百转千回,她生生的咽下余下的话。只是垂手静默,这一垂手,便露出了手上的那串檀木佛珠,继而轻声道:“以后就不是了……”。

他疑惑着看向她,那双明眸在月色下,依旧是那般的涧水清澈。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不由的追问道:“你要出家?”

这里是尼姑庵,南宫家一门上下原本就人丁单薄,此次瘟疫,据说早已染上重症,大抵上都已经去了。一个孤女,她想来早已走投无路,只有出家为尼……不知为何,他脱口的叫了一声:“不要,何苦一定要这样?”

她含了一缕苦笑,微颦了眉头,月下望去,眉疏疏如远黛,越发衬得星眸似水,却是深深的望了他一眼:“为何不能这样?尊驾,我真要回去了,请自重。”

他不敢再拦,心里早已清醒了过来----她不是她,他看错了。

她缓缓走回去,月色下青丝曳地。他立在原处看她走远,看她走上了通往一排房舍前的一条小桥上。

他叹了一口气,便要回转身去。只闻耳畔一声闷响,回头看时,却见水花四溅,她因是因为脚下不稳,便落进了水中,大半个身子已经扑在溪水中,长发如藻,便似一朵坠入溪中的轻花,旋即便被溪水冲得飘散开来。

“姑娘!姑娘!”他奔向小桥边,在护栏上唤了几声,她却不应。

他在溪水中将她抱了起来,她的身体极轻,几近婴儿一般的柔软与轻盈。他上岸一看,那星眸紧闭着,显然早已昏了过去。月色下,这面容如此的相似,恍惚就如隔世重生一般----

他心中剧痛,她睡的安稳,几乎不见呼吸之声。山间风大,吹得他青色长衫下摆飘飘拂拂,那风像小儿的手,拂在人的脸上,又轻又软,心底深处,最粗砺的地方猝然被揭开,才知道底下是柔软得绝不堪一触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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