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所有人在沉默到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氛里等了将近半刻钟, 终于看到一个浑身上下都藏在厚重毛毯之下的人斜躺在软榻之上,被两名侍女抬出来。
“姝儿。”星黎老人一见到自己的女儿就立刻上前, 指挥那两名侍女将人安置在自己身边,他一人护在碧姝仙身前,左右更是站着宗门内两位左右护法,将碧姝仙团团保护起来。
他算是看明白了,对于朝家而言,现在的碧姝仙就是一颗可有可无的弃。现在的大局就连朝渊都掌控不了,自然更加不可能护得住碧姝仙。
他自己的女儿, 朝家人不护着他也是要护着的。
不过是一个晏归荼而已。
星黎老人冷眼看着站在对面的晏归荼,他倒还真想和这个第一剑仙过过招, 看看他的实力到底如何。
不过星黎玥珠被毁, 他的实力起码要打一小半的折扣......
星黎老人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手中的拐杖,眼冷厉地瞥了一眼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的朝渊。若不是他女儿嫁给了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物,今日何至于受此大辱?
站在旁边的朝渊闻到了从毛毯里钻出了一股类似死老鼠一般的强烈异味,正想着往旁边挪动两步, 不期然和自己的岳父大人对视上了,他瞬间怔在原地, 就像是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至于碧姝仙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异味,他自然也不敢再嫌弃。
“父亲!”藏在毛毯后的碧姝仙既怒又怕, 怒的是她如今这幅难堪的模样竟然要被抬到人前, 怕的是晏归荼登门寻仇指名道姓是冲着她来的, 若是父亲和朝家加起来都扛不住晏归荼的压力,最后她会不会被放弃?
星黎老人心疼地看了一眼躲在毛毯之下的女儿,温声安慰道:“别怕,有父亲在,没人敢欺负你。”
大长老并没有多看一眼碧姝仙, 更是懒得给这父女情深的场面半个眼。见人到场了,他才开口对晏归荼道:“按照剑仙的要求,碧姝也已经到场,有何仇怨,还请道来。”
晏归荼的目光扫过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碧姝仙,不觉微笑起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阁下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也算是报应了吧?不过你别担心,你的报应还没结束呢。”
星黎老人面色一变:“你!”
晏归荼却没有理会他,伸出一根手指先点了点站在最左边的大弟司华年:“阿年,你先说。”
司华年顿了顿,咬牙开口道:“你派人毒杀我母亲,这笔账你认是不认?”
碧姝仙侧耳听了片刻,忽而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你母亲那个贱婢自己身骨弱,没福气多活两年是她自己命贱,怎地这也要算到我头上么?”
她这话一出,旁边的朝渊也立刻跟着点点头,只是语气却缓和了许多。他摆出一张慈父的嘴脸,痛心疾首地看着司华年:“阿年,你当时还小,不知道你母亲有先天不足之症。她自从嫁到我们朝家,终日也离不了与药罐为伴。当初为父考虑到你母亲需要安心养病,这才派人将她送去外面的庄上......”
“你给我闭嘴!”司华年猛地回头盯着朝渊,恶狠狠道,“你不配做我的父亲,你不过是个自私自利、卑鄙无耻的小人罢了。你有何颜面提我母亲,你又有何颜面自称我的父亲?”
朝渊顿了顿,心头暗火涌起,面上却露出几分不争不辩的哀伤:“你母亲的事情,的确是为父未能妥善处理。这二十来年父亲心中一直愧疚难当,更是日夜思念你们母二人。我们夫妻、父情分走到这一步,若是还能弥补一二我必竭尽全力。你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来,哪怕是要了父亲这条命我也绝不会犹豫。”
周围的人方才还觉得朝渊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也是枉为人父,但是如今见他堂堂一个世家家主,竟然也能当着诸多修士同门的面低头,情真意切地认错,忽而又觉得好像也有几分可谅了。
甚至还有一位中立的修士见了朝渊这幅模样,回头批评司华年道:“虽然你父亲对你母二人有愧,但到底也是你的亲生父亲,没有他何来的你?如今他既然都已经认错了,你也该原谅才是。”
司华年在演戏这方面哪里是朝渊这个老狐狸的对手,他年少而体壮,对面的朝渊看上去却是年老而颇弱的,这样两相对比之下,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倒是成了儿欺负老了。
修界虽然不重人界的某些繁文缛节,但是对于天道人伦还是十分看重的。朝渊这示弱的一番话才一出口,便有不少人对他产生了同情心。
司华年听了那人的话,气得表情都扭曲起来。
他咬紧牙关正要辩驳,却被站在旁边的凌江羽伸手拉住了胳膊。
凌江羽上前一步,遥遥望着对面面色凄苦的朝渊,淡淡开口道:“家主有礼。”
他一走出来,四周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他姣若好女的俊美面容所吸引,其中有几个修为低下的侍女,更是看得险些将自己手中的茶盘、香炉都摔了。
朝渊虽然没见过凌江羽,但是却也能猜得到他的身份,只是觉得这人似乎和传说中不大一样?不是说凌江羽是晏归荼最小的弟么?怎么看上去这年纪不大符?
大长老皱了皱眉,虽然他不大看得上朝渊这拙劣的招数,但是多少能扳回来点儿旁人的印象分,他也只能捏着鼻听下去了。不过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俊美得不像话的年轻人可和那司华年不一样,不是朝渊三言两语就能逼得对方怒火中烧从而失了方寸的。
他正要出言阻止,凌江羽却已经快一步开口了:“家主方才一片舐犊情深,当真叫晚辈开了眼界。当着诸位修界同门的面,家主真情流露,更是叫人感动。”
朝渊不知道凌江羽口中卖的什么药,但是这话不接也不对,只能淡淡地点了点头。
“既然家主这么惦念我家大师兄,不知道家主可否知道我大师兄与他娘亲离开了朝家之后再何处落脚?”凌江羽又问。
朝渊瞳孔一缩,这个问题是个陷阱,他若是回答知道,那么二十多年来明知两人生计艰苦却不曾派人去关照,岂不是说明他只是表面功夫?若是回答不知道......偌大一个朝家,当真连母两人的下落都追查不出来吗?就算他能厚着脸皮说出来,旁人也未必肯信。
见他沉默,大长老眉头锁得更紧了:“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回答么?”
朝渊咬咬牙,微微摇了摇头:“许是他们母二人改头换面,虽然本座已经命人多番查探,但终究未能得到任何信息。”
凌江羽闻言轻笑一声:“是吗?原来堂堂朝家,竟然连两个被赶出家门的母的信息都查不到,那你之前说什么为了师兄娘亲能够静心养病才将他们迁去别庄的话,想必就是假的了?”
朝渊一顿,他一时紧张,竟然忘了这茬了。
见他怔楞,凌江羽又接连发问:“罢了,就算这个问题略过不提,那我再问你,你可知我大师兄如今年龄几何?生辰几月?师兄娘亲何时玉陨?我师兄被师尊捡回之前靠什么存活?还有,师兄娘亲体内分别中了断情和灭魂两种毒药,这断情是你们朝家的毒药,而灭魂则是星黎仙宗的独门毒药,你和碧姝不会不知道吧?”
朝渊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手足无措。
司华年的母亲司月禾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漂亮的玩物,至于什么时候生的司华年........
他自然不知道了。
见他沉默下来,周围刚才还对他有所改观的人瞬间对他的印象跌到了谷底。
朝渊作为堂堂一家之主,竟然玩弄这种小手段,当真是让在场的人有些看不起。
“竖,你说那女人中了毒,可有证据?”星黎老人并不打算管朝渊的事情,但是若这火烧到了他女儿头上,他就不得不站出来说两句了。
“你们星黎仙宗所谓的独门毒药,在我看来却也算不得什么。”凌江羽撇撇嘴角,“大师兄为了让他母亲沉冤昭雪,允我开棺验尸。中了灭魂之毒,骨骼会化为赤红色,而死者的元魂则会魂飞魄散,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我说得可对?况且,那灭魂毒虽然配制得阴毒了些,到底也不算什么有难度的东西,我只看一眼便能猜出它的配置方法,血魂草一钱、化灵木半钱,再加入五百年份的雪见草和一千年份的九**......”
听见凌江羽竟然将星黎仙宗不传之秘的毒药当中念出配方,星黎老人面色微变,一拍桌案打断了凌江羽的话:“够了!就算她中了这种毒,也未必见得就是......”
“你这老匹夫是不是又想给你女儿狡辩,说她并不知情,这毒是旁人下的?”凌江羽眼鄙夷地看着星黎老人,“那我问你,傲山、傲云可是朝家的人?而且是碧姝嫁到朝家以后,朝家分给她的贴身侍卫?”
星黎老人怨毒地看着凌江羽,但不知他手中还掌握着什么证据,一时间也不敢再轻易开口。
凌江羽回头看了一眼司华年:“大师兄,给他们听听。”
司华年微微颔首,随后掏出了一枚碧蓝色的储音石。
“......主母得知老夫人派人关照你们母,担心老夫人早晚会将你们母二人接回府上,旭阳少爷的地位会受到威胁,故而命我兄弟二人务必将你们母除去......不过在杀掉司月禾后,主母又改变了主意,说要亲眼见着司华年被所有人踩在脚下,要让老夫人看清楚司华年和旭阳少爷的差距,故而放过了你。”
“一年前,你被一名修士从赌坊带走,主母便一直派人关注你。不过碍于老夫人也派人盯着你们,她并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前些时候,因为黑水城和锦里村的事情,抱朴宗开始小有名气。后来抱朴宗又与大安国结盟,主母担心抱朴宗会越发壮大,认为不能再留你了,便下令让我们兄弟二人跟在旭阳少爷身边,一则保护少爷,二来寻找机会......做掉你。”
傲云的声音瞬间响彻广场,或许他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曾经在司华年面前说过的话会被对方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
凌江羽看着星黎老人的面色越来越凝重,微微勾起嘴角:“怎么,宗主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会是这样一个阴狠恶毒的女人么?”
有了傲云的证词在,就算是碧姝想抵赖也抵赖不了。
事已至此,她无法狡辩,只能恶狠狠地骂道:“司月禾那贱人本就不配与本座平起平坐,怪只怪她命不好,没有家世背景还敢跟本座争!司华年你这个小奴才......”
她话音未落,站在一旁的晏归荼便将手中的长剑重重地落在地上。落地瞬间,一股巨力荡开,竟然让这偌大的天乾山都随之震动了几息。属于强者的威压瞬间让碧姝仙抖了抖,却是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再让我听见从你嘴里吐出半个脏字,本座就先杀了你,再处理其他。”晏归荼淡淡道。
就连星黎老人都为晏归荼不经意泄露的这份威压而心惊,他从未想过,大乘初期和后期之间的差距竟然这样大,大到就算是他在面对晏归荼的威压之时,都几乎动弹不得。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方才那股威压,晏归荼只是想震慑人心而已,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那老家伙聒噪得很,让我把他烧了吧。”趴在凌江羽肩头的月翎跃跃欲试道,“保证烧得干干净净的。”
凌江羽微微一笑:“现在还不是时候。”
要知道,杀人的时候最折磨人的不是刀落下去的那一瞬,而是等着刀落下之前的那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是最好的刑具,可以将受刑者的心和精放在火上慢吞吞地煎熬,让他们每分每刻都陷入绝望和恐惧之中,却又不知道铡刀合适落下。
这种时候,才是最难熬的。
“一条命一道魂。”晏归荼淡漠地看着对面的朝家众人,“这是我大弟的仇。小眉,该你了。”
云君眉闻言,上前盯着被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碧姝仙,一字一顿地问:“当初我继母与你们定下我和朝旭阳的婚事,却从未问过我的意见。后来我不愿嫁给朝旭阳,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推拒了这桩婚事,并且连夜从云家出逃。我继母为了请罪,将从小伺候我的乳母秋娘乱棍打死。你们朝家犹不肯放过此事,不仅将我房中丫鬟侍女一并打杀,更是发出追杀令要追杀我。”
说到这里,云君眉死死地盯着星黎老人:“你女儿,朝家家主夫人,更是找了一群山贼匪徒,想要将我......”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这种事情,作为一个姑娘家,她的确很难说得出口。但是就算她不说,周围的人大抵也都能猜得到碧姝仙吩咐那群山贼做了什么事,不觉又是一阵摇头。
说来碧姝仙自己也是女,却能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下此毒手。不征求人家小丫头的意见就强行订婚,这到底是去结亲还是结仇?
更何况,朝旭阳流连花丛的风流性在修界中是众所周知的,逼着一个小丫头去接盘,碧姝仙行事也未免太让人不齿了些。
“我弟的乳娘和随侍七人,七条命。”晏归荼说完,微微侧头看着站在自己身侧的凌江羽。
青年一直笔挺地站在原地,俊美如月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听到晏归荼的话后,他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了朝渊和碧姝仙两人,嘴角微微掀起一抹冷笑。
“我凌家上下两百三十条人命,还有颍都四十多万死于屠城的百姓性命,也来一并清算吧。”凌江羽忽然开口,色淡漠地看着对面的一群人。
一直躲在黑色毛毯之下的碧姝仙忽然浑身一僵,她最怕的事情出现了。
这话一出,不仅是朝家人心中不安,就连附近原本只是跟着来落井下石和吃瓜看热闹的各门各派也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几十万条性命,若凌江羽所言属实,那就不是碧姝仙一个人可以轻易担待得了的了。
她造下这样大的罪孽,百死也未能赎也。
这下,就连星黎老人看着自己女儿的眼也有些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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