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天和二年的这个正月刚过。春寒不减,雪满长安道。
叫京城百姓已津津乐道了些时日的那件大事终于到来了。
今日,当今的摄政王祁王,将要迎娶安北都护大将军姜祖望之女,长宁将军姜含元。
关于姜女其人,早年在京中,无人知晓。是在三年前,随着朝廷在雁门郡取得了青木原一战的大捷,她的名字才为人所知。
据说当时,就是否要打那一仗,姜祖望麾下战将意见不一。在朝廷长期以防御为主的方略影响下,众将自然也以保守居多,她却如初生牛犊,是当日为数不多的主战派当中的一个,认为充分准备,可以打。最后也是她请命立下了军令状,领着一支三百人的敢死前部,夜出西陉关,发动突袭,成功地撕破狄人防线,继而军队压上,取得大胜,夺回了这个重要的塞点,将被割裂的两侧防线连接了起来,随后青木塞建立,她领兵常驻。便是那一仗后,她在军中名声大振,无人不知,随后这两年,狄国皇子南王炽舒也曾几次派兵试图再夺回青木塞,却皆未能如愿。
实是自古以来,少有女子从军,至于如此出众者,更是凤毛麟角,所以战报入京,引起轰动。当时还在位的明帝特意下旨,封长宁之号,以资嘉奖。出名后,大约因她女子之身,却在战场霸烈如斯,于是添油加醋,关于她狼女转世月夜化身之类的耸人听闻的传言,也就越传越真了。不过那一阵过后,渐渐也被人淡忘,直到最近,因为这桩婚事,她才又成了京城上下最为关注的人物,“身高八尺”、“腰阔十围“、“声若惊雷”、“虎头太岁”,就差口能喷火、日行八百里了,坊间人说得是口沫横飞,好似自己亲眼见到过一般,至于早前那些“狼女化身”“月圆嗜血”,不用说,更是传得妇孺皆知。
人人都是好奇万分,终于等到了今天这个日子。据说,女将军一行,昨夜便已至去北门光门十数里的渭河渭桥畔了,那里有座驿舍,早几日前已清空闲杂人等,洒水除道,还在周围为迎亲之礼设了围帐。
尽管今日路禁,天门司地门司以及禁卫各营都出动人马,沿途几十步设一桩,但依然挡不住好事者的脚步。闲人不辞路远,纷纷出城奔去渭桥,至于城内,那条通往摄政王府的通衢大道和王府附近,道旁更是早早便挤满了男女老少,就等着摄政王迎女将军,热闹之情状,堪比元宵。
姜含元独自身处驿舍,一身嫁衣,立于窗前。
窗外远处那道隐隐虹影,便是渭桥,连渭水南北两岸,是长安通往渭西和渭北诸多州郡的中央主道。千百年来,或西行,或北去,或迢迢奔赴黄金殿,红尘紫陌间,就是在这里,长安客来来去去。失意人的离别酒,得意者的马蹄疾,在这古老渭水的桥头之上,日复一日上演,周而复始,如桥下之川,永不断绝。
暮色渐渐浓重,积雪垂枝的桥头柳上,忽然亮起了特意为今日而悬的第一盏灯笼。接着,第二盏,第三盏……几乎是在错眼间,桥上次第亮满了灯,一盏盏鲜红果,又一只只红色巨眼,漂在了泛着淡淡雪色的渭水上空,悠悠荡荡。
耳边传来叩门声。是侍郎何聪亲自来请,说摄政王领着迎她的翟车已到,此刻就在外头等候。
她知道的。片刻前,耳中已飘入那肃穆而平和的钟鸣礼乐之声。
“出来了出来了!”
远远错落立在高处翘首张望的长安闲人起了一阵骚动。
暮色朦胧,红光满天。在前的两名引导侍人各持一面金羽翚扇,相互斜交,挡了姜女,但在人走出围帐的短暂一刻,隐隐还是能觑见个大致。
竟好似不过只是普通女子的样子,并不见传闻里的身高八尺腰阔十围金刚状。人群再次骚动,或失望,或讶异,或怀疑,噫叹之声此起彼伏。
来接她的翟车已经停在门外。那车,车身宽大,前后金饰,车障的红绫之上,绣满了金地的云翟图案,就连高大的车轮轮辐之上,也绘着朱牙,周围火杖映照,金碧辉煌。
姜含元登上了这辆婚车。在礼赞声中,车帷落下。大队的仪仗前引后随,车前一名身穿缁衣的驭人坐定,挥鞭,前方那披着金络玉辔的一排骏马便起了蹄,车粼粼前行。
天完全黑了下来,一轮圆月,皎若银盘,升上长安的夜空。
翟车穿城门而入,掺着嬉笑和呼唤的喧嚣声骤然放大,浪涛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人彻底淹没。长安的街市,本就万家灯火,今夜更是辉煌灿烂,火杖映亮了半城,夺走了月辉,红透了残雪。那光沁入了车外覆满的锦帘,车里也朦朦胧胧了起来,人若浮于一个虚幻的梦境。
车轮不紧不慢地碾过道上平铺的条石之间的缝隙,微微颠簸。姜含元上车后,便感到有些疲倦,靠着,阖目,忽然,夹杂着阵阵“千岁永安”的喊声,前头道路两旁,又起了一阵如雷般的群呼。那是民众为今夜这位正骑马行于大道中央的摄政王的风采所夺,自发欢呼。
“阿娘!女将军在哪里!我怎没看见?她会在月圆之夜化为狼身?阿娘你看,今夜月圆!若她吃了摄政王,那该如何是好——”
在前头那如海的呼声里,车外的道旁,忽然隐隐飘来了一道稚嫩的童子叫嚷之声。童音尚未结束,便猝然消失,应是被身旁的母亲捂住了嘴。
姜含元本被马车颠得有了些昏昏欲睡之感,那童子的嚷声,倒是叫她醒了些。她忽然觉得,这趟长长的,令人除了疲乏还是疲乏的旅程,好似终于变得稍稍有了几分趣味,因这一句烂漫无忌的童言童语。
束慎徽据说颇得民心。看来确实如此。月圆之夜,连长安城里的懵懂童子,都在替他忧心。
放心。
她的唇角微微勾了一勾,也不知是说给那忧心忡忡的童子,还是此刻车前马背上的那道正接她去往摄政王府的背影。
就算那个叫姜含元的人,便是真的能够月夜化身,她也不会吃了那人。
从她明事的第一天起,她便明白,上了战场这个修罗地,她没有任何先天优势。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她会比别人付出更多,心志更加坚忍。手磨出血泡,那又如何,自会结痂愈合。再磨破,再出血,再结痂。反反复复,终有一日,当双手覆满了厚茧,便再不会感觉到疼痛了。
那一年她十三岁,读兵书,参过战,杀过人,整日和兵卒一道摸爬滚打。她总是沉默的,从早到晚,满头满脸的灰和土,身上带着摔打的淤青,还有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泥巴和汗水的混合味,看起来,和身边那些因家贫无依而不得不早早投身军伍的小卒没什么两样。周围的人也习惯她的存在——大将军那个受过狼哺的女儿,自然天生就是异于常人的。她仿佛成了一个超越性别的特殊的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在还没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了。
秋,武帝遣三皇子安乐王北巡抚边,来到了雁门郡的西陉关。
安乐王时年刚满十七,未及弱冠,犹少年之身,容貌美而清举,举止贵而文雅,人人以为他会高高在上,姜祖望更是颇多顾虑。皇家中人面目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但是很快,随着安乐王的到来,一切顾虑皆消,无论是他初到宴饮便下到军营与军士笑谈共饮的潇洒随和,还是随后表现出来的器局与风度,都无不令军营上下,为之折服。
他将在此停留半月,姜祖望本为他只会在西陉关附近巡视,便于城内准备了一处精舍,不料第一天过后,他便舍了仪仗,沿北境,走遍东西各个重要塞点,无一遗漏,天黑,人若还在路上,便就地于野地宿营。最后归来,他又出西陉关,抵达当时还被狄人占住的青木原,登上高地,近距离地观看对面的地形和布防。
那天天气晴好,北狄哨望很快发现了高地上的人,引来弓兵,联排齐发,一时箭簇满天,自对面射来,那箭矢划破空气发出的密集嗖嗖之声,如疾风暴雨,当头压顶。
距离过远,射来的箭簇最后只落于高地前的坡下,插入了地,但这般阵仗,依然叫人捏一把汗,随众当中少有不变色者,他却神色自若,足下分毫未动。狄营守军终于放弃射箭,却是心有不甘,于是便用学到的中原话大声谩骂,骂声不堪入耳,随风隐隐传到。
当时同行众人,包括姜祖望,再次变色,这回却因怒气,恐安乐王会被冒犯,便欲召来弓兵,以盾护身,前出十数丈后组织回击,如此,箭应当能够射到对面,不料,却被阻了。
“今日便是将这些跳梁小卒悉数射死于眼前,又有何用?”
身量犹带几分少年清瘦感的安乐王,望着对面那些不停谩骂狂笑作羞辱状的狄兵,平静地如此说道。
“大将军,箭且留着,待到他日,一并射回,也是不迟。”
诚然,组织回射本就是意气之争,并无实际意义。姜祖望之所以如此安排,也只是因为对面羞辱太过,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保全眼前这位皇子的颜面罢了。
他没有想到,对方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虽然这趟陪同的巡边,已令姜祖望对这位少年皇子生出颇多敬意,但这一刻,他还是讶异于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和他的年纪不相符合的少见的隐忍和冷静。
安乐王的话说得平淡,如随口之言,但在那一刻,姜祖望却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倘朝廷将来能有安乐王这般的人主事,那么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在防守了漫长的犹如见不到头的二十年后,或有一天,他终将能等到出击的希望。
自然了,这一切都和姜含元无关,不过,倘若硬说有什么关系的话,倒也确实不是完全没有。
因为安乐王到来的缘故,她的外祖父也提早就从云落赶了过来,参与觐见。
他的全部行程结束,外祖父归去,她送行,一直送出去老远,这才依依不舍地回来。记得那时天正傍晚,夕阳如火,她在距离西陉大营十几里外的一处野道上,遇见了安乐王一行人。
他便衣快马,鞍角悬弓,身畔随着和他同行的伴驾驸马都尉陈伦,带七八名随从,都是侍卫。
她知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他事已毕,归京前的最后一日,欲独游一番,令姜祖望不必同行。一行人此刻应是外出归来,却不知为何,停马于道,似在商议着什么事。
姜含元在他到来的第一日,曾隔着迎他的大队人马远远看了一眼,认出人,不欲碰面,转马要改道离去,却已被对面的人看到,一名侍卫冲她喊,“你,过来!”
姜含元只好下马,走了过去,朝对面那被拥在中间高坐马背之上的人行了一礼。
“西陉大营的兵?”他打量了她一眼。
“是。”
“何营 ?”
“步卒。”
“多大?”
“十四。”
她撒了个谎。
那些年暂无大的战事,朝廷为繁衍人口之计,有官府不得征召未满十四男丁入伍的条文。但在民间的许多贫寒人家里,或为吃饭,或为求功,还是会有小于这个年纪的男丁投身入伍,军营里若是查出,通常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放过。
她那时的个头,站直了,也堪堪只及他胯|下那匹白色骏马的马背。她见他似又瞥了一眼她的身量,显然,不信她关于年龄的回答,却也没有再深究下去。
“知道灵丘吗?”他问。
灵丘是战国赵武灵王之墓,赵国第六代君王,胡服骑射,提缰挎弓,南灭长期得到强邻支援的中山,粉碎了强邻利用中山牵制赵国的意图,北上则大破楼烦林胡,设无穷之门,一时英雄无二。惜家事却优柔寡断,酿成内祸,最后竟以主父身份,壮年被儿子活活饿死在了沙丘宫,死后也不能入王陵,被远远地独自葬在了这片昔日他曾纵马驰骋过的边地,引后来的无数文人墨客凭吊,幽思怀古,悲慨不已。
姜含元点头,指东北方向,“有条近道,路难走些,但骑马一日可到。”
少年安乐王顺着她的所指,遥遥眺望了片刻远处夕阳里的灵丘方向。
“你替我带路!”
他回过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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