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郭猗大笑于何苍天的“一”、“猗”之误的同时,位于洛阳城东门之一的东阳门左近的永安里的一所华宅内,主人正在延客。
客人只有一位,主客相对而坐。
这个“坐”,自然是跪坐,此时代,除了“胡床”外,正经的椅子还没有发明出来。
主客皆角巾便服,但仿佛于这所宅子的气派,二人的身份,皆不寻常。
坐在下首的主人,圆脸,唇上蓄一字髯,面色恬静。此君姓蒯、名钦,官居弘训少府,三品,秩中二千石——此薪秩,犹在二千石的九卿之上。
他还另有一个身份:当今皇太后嫡亲的姑表叔叔,算是后戚一族了;以此身份充任皇太后的大管家,亦算是得宜了。
坐在上首的客人,瘦长脸面,其上的肌肤纹理犹如刀刻一般,浓眉微竖,眉头紧锁,颌下长鬤微微抖动。
此君姓傅,名咸,官居尚书左丞,六品,秩六百石。
六品、六百石,是与徐登的东宫黄门令一般的官品、薪秩,但千万不要因此而生啥误会,事实上,尚书左丞的重要性,与一个东宫黄门令根本没有可比性,就是官品、薪秩遥遥在其上的此间主人的弘训少府,亦远远不及!
魏晋的尚书省,重要性略逊东汉,因为机要出于中书而非尚书,但尚书省的中央政府的执行机构的角色,非但没有减弱,还在不断加强;尚书省令、仆时阙而令、仆的佐贰官左、右丞常设,同时,左丞的地位高于右丞,因此,不过品六、秩六百的尚书左丞,隐然就有了后世“主持工作的常务副总理”的地位。
另外,除了与右丞共掌尚书省诸庶务以外,尚书左丞还负责监察、纠弹省内令、仆射、尚书以下,号称“监司”——对,就是顶头上司,亦不能不就其范围;时人所谓“总司天台,维正八坐”也。
室内极安静,用来冲茶的铫子里的水开了,轻微的“咕嘟咕嘟”声,甚是清晰。
终于,傅咸吐出了一口粗重的呼吸,“念忱,照你这样说,那个给使,本是一个字都没有多口的?”
“念忱”是蒯钦的字,取“钦念以忱”之意,典出《书·盘庚》。
“尚有何疑?”蒯钦微微摇头,“我当时在南边,听到消息,赶紧就往北边跑,自皇太后以下,一直到宦者宫女,都问了个遍,错不了的!”
弘训少府的治所,在弘训宫“南朝”正殿的附翼,此为“南边”;“北边”,自然就是指皇太后起居的“北寝”了。
蒯钦一边说,一边用一个木勺,从铫子里舀出开水来,倾入傅咸面前的茶碗,茶碗中已放了研好的茶末,茶汤粗成,蒯钦伸手相让,“长虞,请茶吧!”
长虞,傅咸之字。
傅咸用一根小木棍,随便搅了几下茶汤,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末既未完全溶解,又嫌烫,放下了,忍一忍,还是耐不住,沉声说道,“杨文长……着实是太荒唐了!”
咬着牙,“那里是弘训宫!那个给使,再如何微贱,总是东宫的人!且是过来替皇太子进奉皇太后的!杨文长行如此事,置皇太后于何地?置皇太子于何地?荒唐!荒唐!”
蒯钦淡淡一笑,“孰曰不然?”
听得出来,傅咸也好,蒯钦也罢,对于当朝一人的杨太傅,都没啥敬意。
嗯,蒯钦和杨骏,还是嫡亲的姑表兄弟呢。
“你是不晓得,”蒯钦端起茶碗,“太后说着说着,就当着我的面抹起了眼泪……唉!摊上这样一位尊君,奈何?”
说罢,摇摇头,慢慢的啜着。
傅咸面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拿指节在几上轻轻一敲,本就坐的笔直的身体挺的更直了。
二人至交,老友想做什么,蒯钦清清楚楚,他轻轻一笑,“怎么?你想上弹章?照我说,算罢了!太后的脸面、太子的脸面,都在里头!杨文长不要脸面,太后可不能陪她尊君瞎折腾啊!太子……唉!到底是储君!名声紧要!”
顿一顿,“再者说了,你弹来弹去,这个表章,不还是落在杨文长手里?有用?难道,你还要露表以闻?”
臣子上书,一般都会封装,其中内容,原则上只有君主和掌管机要的官员知晓——当然,所有上书,都要存档,事后有心人想查阅,也是查得到的,不过,流传范围毕竟有限;“露表”,就是上书而不封装,凡经手之人,都看得到,且可能早于君主和掌管机要的官员——这是要往大里闹事儿的意思。
傅咸不说话。
“你若露表,就是同杨文长撕破脸了,以我这位姑表阿兄的心胸,不消说,必定是要赶你到地方上去做个郡守啥的,如此,则中枢失人矣!”
顿一顿,“你我都是朝廷大臣,但我这个‘大臣’,是虚的;你却实实在在是朝纲维正之所赖,无论如何,杨文长对你,还是忌惮的——也还算敬重;你若去位,他肆无忌惮,只会更加荒唐!”
“多事之秋,总以安静为上,”一边替傅咸续茶,一边说道,“所以,还是写信……或者当面劝谏吧!”
“有用?”傅咸一声冷笑,将老友方才的“有用?”原封奉还,“你以为我没有给他写过信?喏!”
从怀中掏出两张纸来,“这是我写给杨文长的——今年六月的事。古人有焚草之义,我本不该以此示于第三人,但杨文长今日行事,荒唐过甚!如此下去,恐有……不忍言之事!所以,顾不得了!不能不拿过来向你讨个主意!”
说着,递了过来。
“好,好,拜读,拜读。”
蒯钦接过,一眼看去,只见墨汁淋漓,笔势纵横,近乎草书,且多有涂抹,可见打这份草稿之时,下笔之人,心情激荡。
轻声念道:“事与世变,礼随时宜,谅暗之不行尚矣……”
顿一顿,先赞一句,“‘事与世变,礼随时宜’——警句!”
继续念,“由世道弥薄,权不可假,故虽斩焉在疚,而躬览万机也。逮至汉文,以天下体大,服重难久,遂制既葬而除。世祖武皇帝虽大孝蒸蒸,亦从时释服,制心丧三年,至于万机之事,则有不遑。”
念到这儿,微微一笑,“长虞,汉文以来诸帝,直至本朝世祖武皇帝,地下有知,都该谢你替他们立言呢!”
傅咸轻轻“哼”了一声。
继续念,“今圣上欲委政于公,谅暗自居,此虽谦让之心,而天下未以为善。天下未以为善者,以亿兆颙颙,戴仰宸极,听于冢宰,惧天光有蔽……”
念到这儿,蒯钦眉毛微微一跳,面色变得凝重了。顿一顿,调整一下呼吸,继续念:
“人心既已若此,而明公处之固未为易也!窃谓山陵之事既毕,明公当思隆替之宜。周公圣人,犹不免谤。以此推之,周公之任既未易而处,况圣上春秋非成王之年乎!”
蒯钦的眉头终于也锁起来了。
轻轻透一口气,念完最后收尾的两句话,“得意忘言,言未易尽。苟明公有以察其悾款,言岂在多?”
细细再看一遍,放下信,半响,沉声说道,“长虞,我很佩服你!换一个人——如某者,既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胆量,把话说的如此之透!”
“某”,自指也。
“可是,”傅咸摇摇头,“没有用啊!”
“是没有用——长虞,你这是劝杨文长去位啊!而他一切所为,皆为‘固位’二字,你这不是南辕北辙……与虎谋皮嘛!”
傅咸目光一跳,“‘固位’……念忱,这两个字,或为提纲挈领、切中肯綮了……嗯,也包括……今日之事?”
蒯钦轻声说道,“是的。”
“我还是想不大明白,”傅咸仰起头,皱着眉,苦苦思索的样子,“若是皇后,也就罢了……太子,不碍杨文长啥事啊?”
蒯钦冷冷一笑,“长虞,你是太直了!根本不晓得杨文长这种人的心思!”
“这……念忱,何以教我?”
“今上待位东宫之时,和长舆对其的评价,你还记得吧?”
傅咸转着念头,“哪个评价?”
蒯钦一笑,“‘圣质如初’啊。”
“呃……记得。”
和长舆,名峤,武帝朝重臣,此时出任太子少保;而蒯钦口中的“圣质如初”,则是有一段古的。
和峤尝言于武帝曰:“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末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这个话,当爹的自然不爱听——什么“淳古之风”?不就是说我儿子笨嘛!
但事实摆在那里,当爹的也只能“默然”。
后来,得个空儿,司马炎对身边包括和峤在内的几位重臣说:“近来,太子入朝,俺瞅着他已颇有长进,卿等可俱诣之,与之谈谈说说,粗及当世之事。“
大伙儿都晓得陛下啥意思,打东宫回来后,别的重臣,皆顺圣意,“并称太子明识雅度,诚如明诏”,唯有和峤:“圣质如初。”
司马炎真不高兴了——“不悦而起”。
司马衷即位,和峤作为太子少保,从太子遹入朝,皇后使皇帝问曰:“卿昔谓我不了家事,今日定如何?”
和峤的回答有趣:“臣昔事先帝,曾有斯言;言之不效,国之福也。”
“其实,”蒯钦说道,“上上下下,心里头都明白,今上的‘圣质’,今昔如一——‘如初’也!”
顿一顿,“也就是说,以今上的春秋——如你信中所言,‘非成王之年’,本是一即位就该亲政的,但因为‘圣质如初’,没法子,还是一定要人‘辅政’的,这个‘辅政’之人,有人觉得应该姓杨,有人觉得应该姓贾,还有人——”
说到这儿,打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傅咸怔了一怔,“姓杨不必说了;姓贾?贾公闾无后,以外孙韩谧承嗣,这位韩……贾谧,断乳几日?就想‘辅政’?怎么可能?”
贾公闾,名充,当今皇后之先君,武帝朝第一重臣。他老先生最出名的事迹,就是云龙门之变,干掉了高贵乡公曹髦;司马晋取曹魏而代之,保驾护航者中,以贾公闾功居第一也。
“迂夫子!”蒯钦大笑,放下茶碗,拿手指虚点着老友,“皇后不姓贾?她就不能‘辅政’了?——到时候,虽无‘辅政’之名,却有‘亲政’之实!”
傅咸一呆,喃喃说道,“牝鸡司晨?这,别说,还真是有这种可能……”
上身前探,“念忱,你方才还说了‘还有人’——那又是什么?请教!请教!”说着,抬手一揖。
蒯钦呵呵笑道,“迂夫子!也教我拿捏你一把!”
敛去笑容,一字一顿,“长虞,太子春秋茂盛,距离元服,可是没多久了!”
傅咸一滞,眼睛随即放出光来,“你是说,到时候,就有人要……太子监国?”
“对了!”
傅咸一拍大腿,“着啊!其实,文王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而冠,礼有经、有变、有权,若要从权,太子现在就加元服,也是有前典可循的!”
“对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傅咸目光炯炯,“今上三十而立,异姓‘辅政’,名不正、言不顺!太子监国,却是名正言顺!”
顿一顿,“若是太子监国,他杨文长摆在哪里?哪里还有恋栈的理由?”
“对了!”
“而太子幼有令名,如今,虽品行有变,到底只是近小半年的事情,尚未怎么播扬于外,所以,杨文长要替太子狠狠的‘播扬’一番!以示太子不堪为——至少,暂时不堪为人君!这个‘辅政’,非他杨文长不可!”
蒯钦拊掌,“到底是傅长虞——通透!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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