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濂心里就“突”了一下, 总觉得有些不祥的预感——
身为太傅遗孀,母亲一向在皇上并皇后面前不是一般的有脸面。
结果今儿个皇上没见就算了,竟然连皇后那里也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更微妙的是, 在母亲之前进宫的就是姚子冉。
让郑濂想不多想都不可能——
难不成,是姚子冉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
抑或是镇国候府那边有了什么动作?
思来想去, 还是后一个可能更大些——
对于镇国侯府而言, 现在的姚子冉无疑等同于姚家一个救赎, 只要能死死握住姚子冉这张好牌,赢得喘息之机, 再过个三五年, 重新崛起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别说是侯府,就是他们郑家, 这会儿形势一片大好,不是照旧想要攥住姚子冉,来个锦上添花吗?
越想越是这个道理,郑濂一颗心总算安定了些——
既然姚子冉不配合,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皇上的态度。
毕竟姚家是养恩,他们郑家还是生恩呢。
但凡皇上不一心向着姚家, 郑濂就有信心把姚子冉改回郑子冉。
至于说姚子冉心中的怨气,等人回了郑家,切实感受到家族能带给他的荣华富贵, 到时候不用自己说, 就能让姚子冉自己愿意低头。
毕竟富贵迷人眼, 他姚子冉另辟蹊径, 钻研农业,不依旧是为了有个进身之阶吗?
这么想着,心里总算安稳了不少。
“老爷, 太夫人怕是有些不舒坦……”一个丫鬟匆匆过来。
郑濂点了点头,抬脚进了房间。
就见尤氏正白着脸侧躺在床榻上,眼角还有泪痕。忙加快脚步:
“都是儿子不孝,这么点儿小事,还要辛苦娘亲劳累……”
尤氏抬眼看了看郑濂,臊眉耷眼的坐起来,神情疲惫中又有些凄凉:
“是娘不中用……”
所谓人走茶凉,她这会儿算是体会到了。
转而想到姚子冉,越发愤愤然:
“那个不肖的东西,这会儿不定怎么偷笑呢……
”
“实在不成,我就去衙门告他不孝!”
大楚以孝治天下,真是一顶大不孝的帽子压下来,保准朝堂上再没有姚子冉的立足之地。
当初郑沄不就是这样的下场吗?
叫尤氏说,既然不能给郑家做牛做马,那就索性毁了算了,反正怎么也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去。
“母亲不可!”郑濂吓了一跳,情急之下道,“他是什么东西,值当母亲您这么着!”
“早知道当初就让秋心把这个孽种给打下来罢了!”尤氏虽然又躺了回去,却明显依旧气不过——
风光了一辈子,结果老了老了,却反而要因为个奸生子,受这样的委屈!
“娘如何要和他一般见识?也就是这两天,刚收了庄稼,才让他有些脸面,皇上身边,有的是能人异士,如何能显得出他来?您且放宽心,他风光不了多久的……”
正说着话呢,外面就报,说是宫里赐了个食盒过来,还特意点明,是皇上赐给太夫人尤氏的。
郑濂顿时大喜,就是尤氏脸上的愁容也尽皆消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开心——
肯定是皇上觉出了他自己做的不妥,特意着人过来补偿的。
母子两人欢欢喜喜的出来谢恩——
要说以郑家声望,三不五时的接到宫里的赏赐,根本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却没有那一次,让尤氏和郑濂这么开心的。
毕竟,说是吃的东西罢了,可却代表了皇上的态度——
对姚子冉不过暂时安抚罢了,他们郑家才是实打实的享有圣宠。
过来郑府的不是旁人,正是王全。
等两人谢过恩,王全上前一步,把手里食盒递过来:
“里面是御膳房刚出锅的馒头,皇上说让太夫人趁热吃了吧。”
馒头?郑濂明显就有些糊涂——
怎么会是这么常见的东西?还想着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山珍海味呢。
尤氏也同样一头雾水。迟疑的看向王全。
王全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似笑非笑的冲郑濂点了点头:
“皇上说,馒头很
好吃,让少师大人和太夫人仔细品尝……还有一句话,皇上让转告少师大人,那就是,‘民以食为天’……”
说完留下食盒,径直转身离开。
郑濂和尤氏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探手拿下上面的盖子。
盖子打开的一瞬间,一阵喷香的馒头香味扑鼻而来。一颗白白胖胖上面还点了红点的漂亮馒头映入眼帘。
尤氏本来心情郁郁,再加上天热,一点儿食欲都没有,这会儿嗅见馒头香,顿时觉得饥肠辘辘。
索性直接拿起来,撕了一块儿送到口中,只咬了一口,眼睛就是一亮:
“啊呀,濂儿,皇上赐的,这真是馒头?”
明明无论手感还是瞧着,都和寻常馒头无疑,可味道怎么会这么好?
年龄大了,牙口不好,吃的东西就以软烂为主,可不管什么东西,煮的时间久了,味道上必然大有不足。至于说家里馒头,也是上好的面粉,可吃的久了,总有种味如嚼蜡的感觉,至于说各种精致点心,尤氏也早吃的厌了,竟是全都比不上眼前这个馒头。
平常家里做的馒头,也就有皇上赏的馒头四分之一大,尤氏也就能吃一小半罢了,结果这个馒头,竟然在没有任何配菜的情形下,吃了大半个还多。
还是郑濂担心她会吃撑了,再有尤氏自己也确实吃不下了,才意犹未尽的放下来。
剩下的那小半拉,全进了郑濂的口中——
以郑濂的身份,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就是家里小菜,也都做的精致的很。
之前见尤氏吃的香甜,郑濂还以为是心理因素使然——
刚在皇宫那儿吃了瘪,转眼皇上就赶紧送来吃的安慰,老娘会开心之下,多吃几口,也是有的。
结果等他自己吃了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天气热的缘故,他这几天可不也是吃什么都不香甜?
倒是时常想起年幼时,父亲得了先皇赏赐的哈密瓜,不舍得吃,就让奴仆拿冰镇着,快马加鞭从宫中送回家里。
咬一口,甜丝丝,凉沁沁,当真是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最美味道
咬了一口馒头在口中,郑濂竟是不自觉就想起记忆中那口甜瓜,一时竟怎么也不舍得咽下去……
“皇上果然还是想着我这老婆子的。”尤氏一旁边拭眼泪边道,“还有啊,皇上这馒头里,是不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啊,我刚才还有些心口疼呢,这会儿不但不疼了,还舒坦的很……”
不但尤氏有这样的感觉,就是郑濂,这会儿何尝不是震惊的很——
从年轻那会儿起,他就有胃病,前几日没太注意吃了些凉的,昨儿个可不是又犯了?连续吃了几服药下去,郑濂只觉得嘴里除了苦味,再没有其他。
刚刚又被姚子冉给气着了,胃痛明显就有些加重。结果只吃了一口馒头,味觉瞬间恢复,等小半拉馒头下去,就是胃痛的症状都减轻了。
一开始郑濂还想着,应该是错觉吧,又因为刚吃了美味的馒头,实在不想再去喝哭死人的中药,索性没让人煎药,结果胃也没有再痛!
到了这会儿,郑濂才算彻底确信,皇上赐的馒头,还真不亚于灵丹妙药。
不对,根本比灵丹妙药还要厉害,毕竟但凡是药物,就没有不苦的,哪里比得上这馒头,味美还能治病?
却转而想到隆盛帝让王全转告的那句话——
还以为已经足够估量了姚子冉的重要性,这会儿郑濂却发现,他还是低估了姚子冉在皇上心目中的重要程度……
宫里隆盛帝可不是也有同感?
今儿个姚子冉会进宫,是因为上午时,农庄那里,终于收了最后一块麦子:
“不瞒皇上说,这块麦子,是我家小妹亲自侍弄的。”
说到“小妹”两个字,姚子冉不觉挺了挺胸膛,眼角眉梢,全是幸福的笑意。
“舜华那丫头吗?”隆盛帝看向旁边姚子冉带来的面粉,眼神顿时就有些炽热。
“嗯……农庄所有的粮食种子,全都是小妹亲自一粒一粒挑选出来的……”
本来姚子冉也选了粮食种子的,结果舜华却说,那些都不要用,用她给的种子。
姚子冉是宠舜华惯了的,自然不会拒绝。等舜华把
种子送过去,发现确实比自己之前准备的要饱满些,用的自然就更放心了。
可也就仅此而已。
让姚子冉丝毫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发生的事——
一直埋头于庄稼地里,姚子冉最是清楚,每年影响粮食产量的多少,除了要看老天爷能不能及时下雨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病虫害。
结果今年农庄上的麦子,抗虫害的特性不是一般的强,再加上风调雨顺,才会有农庄今日这等吓死人的收成奇迹……
隆盛帝脸上笑容愈盛——
之前姚平远代奏,说是女儿和儿子共同努力之下,创造了农庄收成的奇迹,隆盛帝第一时间就信了。
只是一直好奇,不知道舜华到底做的是哪个步骤,这会儿听姚子冉说起,才明白,根本就是源头上最重要的选种!
“皇上您相信臣的话?”姚子冉神情明显一怔——
他进宫来,可不单是为了跟隆盛帝禀奏有关农庄的事务,还有一点,那就是和自己的身份以及舜华有关。
一则这些日子那些甚嚣尘上认定舜华抢了他功劳的说法,真是让姚子冉愤怒至极;
二则是郑家的咄咄逼人。
姚子冉自己明白,他在农事上或者有天分,假以时日经年累月的研究的话,也能让大楚粮食亩产上一个新台阶。
但绝不是现在,也绝不可能成效这么卓著。换句话说,他的才华,只有在舜华的成就之下,才有可能绽放。
可只有让皇上也同样相信这一点,他姚家义子的身份才会稳了,郑家图谋才不可能成功。
“子冉如此说,朕自然是信的。”隆盛帝缓缓点头,对姚子冉却是更高看了一眼——
本身有能力,却能不抢功不居功,更难得的是这份感恩的心。
一时涌起浓浓的歉疚和惋惜——
郑濂都知道姚子冉的真实身世,更不用说有皇城司做耳目的隆盛帝。
当初亲自点了郑沄为恩科状元,除了是给郑太傅面子之外,还因为郑沄一篇文章不独花团锦绣更兼观点独到。
本以为自己又得了一俊才,却不想郑太傅转
眼就以不孝罪名弹劾了他自己儿子。
彼时隆盛帝刚登基,帝位不稳之下,对郑太傅多有仰赖,再有“孝道”本就是大楚国本,虽然心有不忍,到底如了郑家的意。
如今瞧见姚子冉的才华,不觉想——
要是当时给了郑沄一个舞台,是不是就能见证另外一个奇迹的发生?
遗憾的同时,对郑家的不满更是油然而生——
已经毁了一个郑沄,现在还有什么脸面让姚子冉认祖归宗?
所谓贪心不足,说的就是郑家了。
“皇上,”姚子冉翻身跪倒,眸中隐有泪意隐现,“臣能有今日这点微薄成绩,全赖义父悉心教导和小妹大力成就……当年若非义父侠肝义胆,爹娘怕是早就死于非命,是以临终时,特意留有遗言,让臣此生服侍义父义母,以姚为姓……因一直念着家父,义父虽然暂时让臣姓姚,可念着血脉存续之事,终不曾让臣入姚氏族谱,臣这里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请皇上出面,帮着说服义父,让臣上了姚氏族谱……”
姚平远之前一直想让姚子卓投身军营,有他一力扶植,将来出人头地也不是什么难事。等积攒到足够自立的军功,再恢复郑姓。
姚子冉却从父亲遗留下的信札中明白,父亲对“郑”这个姓氏根本是深恶痛绝,甚至在边疆时,边自行随着义兄,改名“姚沄”……
待得姚子冉离开,隆盛帝便即让御膳房那里用姚子冉刚带来的面粉,蒸了几个馒头过来,拣了一个,让王全赐给郑家——
都说民以食为天,能创造这样奇迹的姚子冉,是他们郑家即便倾全族之力也不可能动得了的。
希望郑家有点儿自知之明,不要再妄想着打姚子冉的主意。看在太傅为他坐稳帝位颇多贡献的份儿上,隆盛帝并不介意让郑家的富贵绵延下去,可并不意味着,可以无限制的容忍对方的贪心。
只是很快,隆盛帝就发现,他好像高估了郑家和郑濂脸皮厚的程度。
因为当天傍晚,他就接到了郑濂递来的奏折,请求隆盛帝做主,判姚子冉恢复郑姓……
“你去小六那儿一趟,”隆盛帝直接把郑濂的折子丢到地上,“让他三日内,把辛氏子拿获归案,另有当年有关隆盛元年郑沄不孝案情调查始末的卷宗,一并找出来,连夜,送去郑家……”
明明之前已经给郑家留了足够的余地,既然他们家不想要,那就索性都收回来罢了。
王全应了一声,捧了旨意,第二次出宫。
到了郑府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分。
陡然听说天家使者再次驾到,正被簇拥着用饭的尤氏顿时喜笑颜开——
没吃过那样美味的馒头就算了,一旦尝过,其他食物当真无法入口。
也不知宫里这次来人,是不是又送了一样的馒头过来?
郑濂却是有些惊疑不定——
正是因为皇上那句“民以食为天”,才让郑濂越发坚定了要让姚子冉回归郑家的心思。
担心触怒隆盛帝之下,郑濂还是玩了些小技巧的,比方说奏折中罗列并夸大了姚家“打压”姚子冉,并强行分走姚子冉大功的种种事实,暗示隆盛帝,姚家只是把姚子冉当成一枚棋子,更甚者,以勋贵之身,强行把“大楚神农”掌控在手中,分明其心可诛……
而郑家之所以会想要姚子冉回归郑家,除了姚子冉确然是郑沄之子以外,也是为主分忧。毕竟失去了姚家这个依赖,又对郑氏家族心有隔阂,姚子冉必然只能忠心于皇上一人。
整篇奏折中,郑濂当真是字斟句酌,完全是照着隆盛帝的喜好来。
近几年来,隆盛帝越发多疑,最忌讳功臣揽权,尤其是镇国候这样身份的——
虽然伤了一条腿,可短期内,姚平远在军队的影响力,还是无人能出其右。
若然再加上一个“大楚神农”的儿子,必然会让隆盛帝心生不安。
郑家这边再表明,并没有把姚子冉据为己有的意思,甚至只要让姚子冉恢复郑姓,郑濂愿意让他独立出去,自成一房……
虽然自诩摸透了皇上的心思,并对奏折最后的结果颇有信心,可这么快皇上就有了决断,还是让郑濂觉得有点儿不敢置信。
待得郑濂和尤氏跪下,王全施施然拿出一叠卷宗来:
“……郑濂尤氏接旨,着即连夜参详案宗内容,明日早朝前把各自所得上奏皇上……钦此……”
不应该是有关姚子冉回归郑家之事吗?怎么送了什么卷宗过来?
还要他们母子写什么心得体会?
郑濂和尤氏都是一头雾水,却也不敢不奉旨。忙双手接过,又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封塞到王全手里:
“不知皇上还有交代的其他话吗?”
“少师大人莫要折杀咱家,”王全却是根本没接,“万岁爷的心思,岂是咱家这样的奴才敢窥伺的?”
郑濂越发觉得不妙,到底把红封死活塞给了王全,却是不敢再问。
这边送了王全离开,那边丫鬟急匆匆跑过来:
“老爷,夫人让您快点儿过去,太夫人,昏倒了!”
昏倒了?郑濂吓得掉头就往内院去。
待得到了尤氏房间,就瞧见尤氏正双目紧闭昏倒榻上,至于说夫人钱氏则脸色雪白,呆坐在床前。
“你就这么瞧着母亲昏倒?”郑濂朝着钱氏怒喝一声,又紧着吩咐去请太医。
“不——”钱氏这才回过神来,声音凄厉。
想要起身,却是双腿发软,根本用不上力。
只哆嗦着手指着那案卷:
“老爷,你,你看……”
不用她说,郑濂就明白,母亲会昏倒怕是和这卷宗有关。疾步上前,拾起卷宗,翻开来,第一页就是一行隆盛帝御批:
“不仁不慈,恶毒之至!”
郑濂一哆嗦,好险没当场把卷宗给丢了。
等打开,更是目瞪口呆——
案宗中记载的,可不正是十八年前尤氏毁去郑沄之事?
本来郑濂还想着,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早已经物是人非已有定案的情况下,这件事应该翻不起什么大浪。
怎么也没有想到,六皇子萧恪手段竟是如此鬼神莫测——
这案宗上记载的当年之事,每一件后面,都有当初经手人的供词和手印,甚至还有尤氏着人差点儿逼死郑沄和秋心的亲笔书信一封!
视线再次转向隆
盛帝留下的那八个大字,郑濂眼前一黑,跟着一头栽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第二更了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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