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武十四年(541年)三月初十,洛阳城郊西行寺。
厢房外光秃秃的竹子上还覆着一层薄霜,满是冰渣的池水中,荷花的枯枝愣愣地翘着。
寺庙厢房内,两位鬓角花白的男人正在对弈,一人着蜀锦内衬,一人着黑色长袍,旁边还有两人在观棋不语。
执白棋的李苗,捻着棋子犹豫了片刻,是否要尝试屠龙,半晌,还是决定稳妥一点,蚕食边角。
四十八岁的李苗,满头白发,看起来比五十七岁的陈庆之更加苍老。
执黑棋的陈庆之一身黑衣,也衬的鬓边灰白的头发更加地白了,在不打仗的时候,陈庆之总是很喜欢穿黑衣,用他的话来说,叫知白守黑。
也就是老子所言:“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至于坐在旁边蒲团上观战的郦道元,他跟萧衍是同龄人,今年已经七十七岁了。郦道元算是士族中的寒门出身,其曾祖父郦绍,是十六国时后燕的濮阳太守。
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平定中山时,郦绍献出本郡迎接并投降北魏,被任命为兖州监军。祖父郦嵩,曾任天水太守。太平真君十年,郦道元的父亲郦范供职东宫,至此以后,郦家才算是真正飞黄腾达了起来。
郦范年轻的时候一直没生下儿子,三十多岁才有了长子郦道元,从此以后便没停过,次子郦道峻,三子郦道博,四子郦道慎,五子郦道约依次出生,他赶上了北魏最辉煌的时代,太和年间因病去世,算是善终。
所以说,这一屋子白发老人里,唯一一个算是年轻人的皇帝,显得多少有些不自在。
皇帝很想指点江山一番,你这么下不对,应该把这个棋子向左挪五格。
但想了想,他好像不应该教棋圣陈庆之下棋,再加上老师的眼神威慑,意在观棋不语,于是便把张开的嘴闭上了。
李苗捻着棋子游移不定,自韩陵大战后,他的身体状况就愈发地败坏了,今日反倒有了些精神,还要起床与陈庆之对弈,着实令人心忧。
不过在场之人皆知,生老病死,天道轮回,便也没有阻止,由他去吧,随心便好。
弈棋耗费精神,李苗又特意嘱咐陈庆之不许放水,这局棋下的便尤其地长,如今已到官子阶段,更是动辄长考,不敢轻掷。
看元冠受一脸想说不敢说的表情,李苗笑道:“至尊,要是想说话,就说吧,别憋着了。”
“吃饭吧,今日吃素火锅,朕特意命伙头僧做的。”
这里依着李苗的,下了半天棋,腹中空空,正好吃饭。
“好,好。”
早就准备好的铜锅端了进来,各色菜式,青菜、豆腐、冬笋、莲藕、木耳、蘑菇,纷纷呈了上来。
身在佛寺,自然要讲究一些,于是牛羊肉片便不见了,只有些素菜和米饭。
好在食材鲜嫩,冬日未远,此时吃这些也暖洋洋的,就着一壶好酒,四人围桌吃了起来,便顾不得当世贵族们分餐的礼节了。
亦或者换句话说,皇帝都没嫌弃你们,你们有啥好嫌弃的。
三位柱国聚在一起,哪怕是闲暇时光,嘴里自然也少不得军国大事。
郦道元的牙齿掉的有些厉害,温吞着烫口的豆腐“吁~”了好几下,方才下咽,既然分餐的规矩被打破了,食不语的规矩自然也没人在意。
郦道元开口说道:“听闻梁国纳了宇文泰、侯景归降,许了两个王。”
正跟一块冬笋丝较劲的李苗笑了笑,放下筷子道。
“棋子罢了,萧衍老和尚还想拿山东之地当棋盘,跟我们对弈一番。”
“棋子嘛。”陈庆之摇了摇头,说:“自然是要握在自己手里的,萧衍是陈某旧主,本不应多说,可如今看来,宇文泰、侯景皆是野心勃勃之辈,萧衍不可能握在自己手里。”
“且看是他用了我,还是我用了他?”
元冠受哈哈大笑,“吱吱”地嚼着怎么都嚼不烂的蘑菇,随后吐了出来。
“蘑菇,蘑菇。食不烂,弃可惜。”
李苗微微笑道:“至尊可是在说幽州?”
“子宣懂朕。”
李苗夹了一筷子的蘑菇,扔在汤锅里,看着蘑菇沉沉浮浮在清汤上,烟火缭绕间,淡然说道:“食不烂,多炖一会儿就好了,急不得。”
陈庆之亦说道:“至尊,韩陵之后,便有些急切了。”
元冠受一怔,自嘲似地笑了笑,好像确实如此,自己现在太心急了。
隔着冉冉升起的白雾,元冠受伸出手,遮在眼前,打量着西行寺这处厢房熟悉的布置,仿佛穿越了时空。
一切都没变,一切都变了。
“时光易逝,朕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可以等下去,每每觉得时不我待,便有些心急。”
李苗转身从枕下掏出一份泛黄的文书,递给元冠受,示意他拆开看看。
元冠受拆开封皮,是一份看起来很普通的上奏公文,用的还是宣武帝时代的信纸。
上书三个大字——《平梁策》。
这份文书,他当年是看过誊写的副本的,曾赞叹其战略眼光,也正是如此,其实他与李苗未见面之前便神交已久。
“平梁第一要务,在于取巴蜀,截荆襄,大江上游在手,则建康扬帆可定,不足虑也。”
李苗悠然说道:“至尊,宇文泰、侯景,这两个野心勃勃之徒,是驱虎吞狼的好材料。打山东,争地不争人,要放他们去梁国,如此一来,不出几年这两人定会作乱,淮南一乱,梁国只剩长江天堑。
而所谓天堑,要破解,便是先攻襄樊二城,以南阳盆地驱大兵,困江陵,得江陵则巴东必降。如此一来,操练水军,以待时日,三吴之地便是囊中物也。
至于范阳残贼,穷途末路,不足惧。遣一大将威震北地,待柔然势弱,与突厥联兵收取幽州和六镇便可。
另外,突厥人占据草原,定不能为我等所用,到时两国交恶,需先绸缪。六镇之地,不可让与突厥,要作为北疆防线。
不过要切记,总管之制,不可久行。一旦天下一统,地方官长不能财权、兵权、人权尽在其手,尤其是北疆。”
李苗将青菜沾了些胡麻酱,就着米饭咽了下去,看着未下完的棋局,目光微动。
“天下如棋局,臣陪主公下完了大半场,这收官,得主公自己来了。”
李苗换了个称呼,元冠受沉默不语。
“子宣...”
“主公何必做此小女儿态?二十年来,天下英雄非有出主公之右者,何也?”
李苗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说道:“主公自己或许当局者迷,看不明白,我等臣下还不明白吗?”
“主公识人知人信人,不以门第为论,拣拔文臣如臣苗、苏绰于州郡小官而至三省。敌国高官如陈庆之、祖暅之,亦能心悦折服甘为主公效力。武将如韦孝宽、羊侃、蔡佑、彭乐,皆当世良将,主公能令其陷阵无悔。
为众人之主,非要才能胜于众人,而在于用能人,办能事,信能臣。几乎所有臣子,一经投效,主公从无所疑,此等肚量气魄,敢问自晋末以来几人能敌?天下不归此英雄,还能归谁呢。
主公勿虑,且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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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武十四年,柱国、涪国公、侍中李苗乞骸骨归乡,帝赐蟒袍玉带,书‘谋士当国’以彰其谋国之功。李苗及至蜀,未几月,薨于桑梓。
帝形容本壮,闻信哀之,泪不能止,以至于形销骨立,旨辍朝七日,帝尝与后言‘今日始知刘备失法正,所谓肝胆欲裂矣’。
复朝,赠苗上柱国、蜀王、太师,谥文正,极尽哀荣。
——《魏书》·卷六十八·列传第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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