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是。”
阿史那孔雀有着这个年纪的青年特有的骄傲,他天不怕地不怕,勇敢地扮演着父亲交代给自己这个可汗的角色。
“哦?”
西魏领头的骑士笑了笑,他也不做声,下马拍了拍手,问道:“怎么,也不招待些酒肉,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身后的数百西魏精骑,下了马,却没有解鞍,而是就这么待在玉湖的东侧,把突厥人散乱的部众夹在中间。
为首的骑士率领十余名护卫,昂然随突厥人前行了数十步,在玉湖的湖畔,盘坐下来,得了消息的烤羊人,熟练地烧着柴火,现场宰杀了一只几个月大的羔羊,给贵客们烤制了起来。
烤羊人右手抓住羊羔的后腰处,左手抓起羊羔的颈骨提起放在用棍子搭起来的烤架上,以固定架竖梁为分界线,两后腿放在第三根横梁和第四根横梁之间,两前腿放在第一根横梁和第二根之间,使羊羔在固定架上保持居中和平衡。
烤羊人又用细麻绳缠了几圈羊羔的四蹄,待火烧的彤红的时候,便架上开烤了起来,火堆有两处,一处对准了羊羔的颈骨末端的肩胛中心点,另一处对准了羊尾根,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焰,烤羊人适当地增加了前面的柴火,以便让羊羔更加酥脆可口。
一边欣赏着烤羊人娴熟的技艺,双方一边开始了“亲切友好”的会谈。
“不知大魏皇帝陛下,是否让使者传达了对我突厥部的旨意?”
阿史那孔雀用尽了生平全部的文学素养,尽量让自己的言语显得不那么粗鲁。
他对面身材高大威武的使者,凝视着不远处跳动的火苗和渐渐变得金黄的羔羊,吐字清晰地说道:“皇帝陛下没有什么旨意,只是临行前交代了,要突厥部的可汗来敦煌城见他,若是去的晚了,便只能是挂在敦煌城的城头见他了。”
此言一出,不仅阿史那孔雀有些破了防,连他身后捉刀的阿史那铁勒都忍不住把手搭在了刀上。
使者见突厥人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淡淡一笑,道:“我听说过,草原上的鬣狗从不与狮子龇牙咧嘴,狮子也从不会对鬣狗吼叫,鬣狗愤怒的缘由,不过是狮子舔舐牙缝时,没有把残肉留给它罢了。”
使者拍了拍手,不远处的骑兵们抬着十几口大箱子走了过来,抽出腰刀撬开箱子,刹那间,令人眼晕的金属光芒,就让突厥人的愤怒抛到了九霄云外。
箱子里堆满了钢刀,充满了暴力美学那种独特美感的设计,让这些微微弯曲的杀人器械变得像精致的艺术品一般。
上千把钢刀,就这么摆在了突厥人的面前,这远比金银珠宝更能令这些在草原上与野兽夺食的勇士们眼馋。
可就在这时,箱子又被骑兵们合上了,仿佛是阿里巴巴关上了那扇山洞的大门。
阿史那孔雀咽了一口口水,忽然想起来他还没问,使者的姓名是什么。
也难怪,第一次当可汗没经验,又被这使者先声夺人,牵着鼻子走了半天,于是阿史那孔雀决定装作毫不在意那些箱子的模样,问道:“不知贵使高姓大名?”
当面西魏那体格雄壮的使者面不改色,眼神澄澈地说道。
“杨炫之,居秘书监一职,为至尊效劳文墨。”
阿史那孔雀客套地恭维了句:“魏国果然人才辈出,像您这样的人应该做将军,而非文官。”
使者朗声笑道:“可汗不闻班定远投笔从戎乎?五百年前,此疏勒国,班超一介文臣使者,便可行西域国王废立之事,如今中原虽未一统,然我大魏人才济济,名臣大将如云,似杨某之流,不过是敬陪末座罢了。”
“哦?魏国中有哪些英雄人物?愿闻其详。”
阿史那孔雀旁敲侧击地问道,然而使者笑而不答,指了指旁边的烤羊。
却是两人闲谈间,烤羊已经烤的差不多了,羊羔色泽金红透亮,香气扑鼻袭人。
得了示意,烤羊人用剔骨尖刀把羊羔大腿厚处的贴腿骨划开,反刀回划掀开露骨,肩胛处深深横切,从刀口顺颈骨向上划开两侧,在腰处横划三刀断开脊骨,在胸口与肩胛结合出顺势划一刀掀开肩胛骨。
不过几下起落,便干净利落地将羊羔“庖丁解羊”了。
烤羊人给羊羔刷上从陶罐中倒出的油,然后伸出手,不顾羊羔内部的灼热,先在里面撒上一些香料,随后又反转到羊羔酥脆的表皮,撒上稍许胡椒的粉末,与炒香的脱皮白胡麻,不过须臾,美妙的香气便散发了出来。
肉质最为鲜美的羔羊腿被首先递给了使者,使者吹了吹热气,从腰带的悬囊中摸出一柄窄小的胡刀,熟练地切割起了羊腿。
这柄窄小的胡刀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却端地锋利无比,无论是顺切还是逆切,肉丝在它面前都是一碰就“化”的样子,非是突厥人有些发钝的割肉刀所能比拟的。
“贵使这刀不错。”
阿史那孔雀嚼着酥皮,含混不清地说道。
“正光年间,友人所赠,某险些为此丢了性命。”
使者顿了顿,复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刀虽好,可也得有命用才是好的。”
阿史那孔雀听懂了使者的意思,问道:“贵使不妨明说,大魏皇帝陛下需要突厥部做些什么。”
“皇帝陛下...现在也不甚清楚,不过你等再盘桓些日子,等厌哒人的亲王到了,便会有个说法的。”
阿史那孔雀听到厌哒人的名号,心头微微一颤,厌哒人横行西域,攻灭高昌,在北道,其势力抵达焉管以东,在南道,则抵达于阗。
西域的疏勒、姑墨、龟兹等国均是其藩国,更为可怖的是,听父汗说,厌哒人现在已经对天竺动手了,据说一路上势如破竹,北天竺的笈多王国已然覆灭,厌哒人的手,伸到了恒河流域。
吃饱喝足,使者不欲多言,似乎目的只是来蹭一顿饭,他翻身上马,倒是没带走那装满钢刀的十几口大箱子。
临行前,使者回望了一眼突厥人的贵族们,他笑着对阿史那孔雀说道:“可汗这捉刀人不错。”
西魏的数百精骑渐行渐远,阿史那孔雀方才回头忐忑地看向自己的父汗,不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如何。
然而阿史那孔雀却看到自己的父汗,面容失态,双手不住地颤抖着,良久,方才掏出怀中视若珍宝的一本《世说新语》,用力将后面的内容撕扯成无数碎片,纸页飘落,唯独剩下贴着封皮的一页。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当之,乃自捉刀立床头。事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信自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
阿史那铁勒喟然长叹道:“可笑我自比魏武,可到头来,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见周围人不解,这位突厥可汗解释道:“这使者,怕就是西魏的皇帝,胆气盖世,从容自若,今日一见,方知‘英雄’二字是何意也!”
闻言,突厥贵族们,无论是阿史那孔雀还是秃鲁金,无不相顾骇然,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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